张载与气本论:一场宇宙与心灵间的呼吸
在浩瀚的中国哲学史长河中,提到宋代大儒,世人多想到程颢、程颐、朱熹。但如果忽略了张载(1020-1077)这位传奇性的人物,整个理解就失了灵魂。张载,不是一个容易归类的人物;他像宋朝那漫长的秋雨一样,透彻、绵密、带着隐约而深远的震撼。他提出的“气本论”,不仅为宋明理学奠定了根基,更对今天许多宇宙观、自然哲学乃至环境伦理的讨论,提供了冷门但极有分量的参照。
让我们从张载其人说起。他生于陕西,祖籍京兆,少年时受家学熏陶,初仕官场,但屡受挫折,心灰意冷,转而潜心著述讲学。他的主要著作是《正蒙》,一本结构散乱却闪烁着智慧火花的作品。相比当时正炙手可热的佛、道两家,张载一心想为儒家重铸根基,他要做的,是让儒家不仅仅关心礼法道德,而是把整个宇宙、整个存在都纳入儒家自省的视野。
张载的主张可浓缩为:“气者,理之聚也;理者,气之条理也。”简单说,就是宇宙万物皆由“气”构成,气是实实在在的存在,而理是气内在的秩序和条理。这里的“气”,不是普通的空气,而是一种微妙、流动、有生命力的存在根本;它既是物质,也是精神。张载独到之处,在于反对佛、道那种贬低实体世界、推崇虚无缥缈空性的态度。他认为,正因为一切皆气,所以世界原本就是“可居”的,值得投入感情、道德努力的。这种对“实在”的坚持,让儒学从空洞的伦理规范走向了一种存有论(ontology)的深层挖掘。
要理解张载,就必须放回到北宋的历史背景里。那个时代,经过唐末五代的战乱,中国社会虽然走向重建稳定,但精神上却是一片迷茫。佛教的盛行,让越来越多人向往空无、出世,视尘世为肮脏不堪的苦海。道教则将目光投注到超脱、神仙的游戏。这无疑让身处社会与政治乱流中的儒士们感觉焦虑:难道现实生活本身,注定无可救药?于是从欧阳修、司马光到二程、朱熹,一大批士人展开了壮丽的思想复兴运动——所谓“理学”的兴起。张载正是这支思潮中最早也最独特的一笔。
张载不仅仅想解释宇宙如何运作,他更关心的是:在这样的宇宙里,人要怎么活?他的答案是大气磅礴的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这番话简直像海潮一般,一波一波,把一个微小的人推向了宏大的宇宙使命中间。他将个人修行与社会责任紧密交织,提出了“民胞物与”的理想——即视天地万物都是自己同类,以一种彻底的关怀投入世界。
在当代哲学视野下,张载的气本论提供了一个极其有趣的资源。首先,在物质和精神二分法严重困扰西方哲学的背景下,张载提出的气即物质又即精神的统一论,无疑提供了超越二元对立的新思路。美国学者Anne Cheng在她的《中国哲学简史》中评价道,张载“让存在本身充满了道德的可能性”,这与当下生态哲学、现象学对存在之丰富性的探讨,有着意料之外的呼应。
同时,张载对理、气关系的重申,使人又不至于在混沌流变中丧失方向。他在承认万物流变的同时,坚持理的条理性,这种张力使他的哲学不像老庄之放任,也不像佛教之厌离,而是一种积极入世、富有创造力的态度。法国汉学家François Jullien(于连)曾指出,张载的宇宙观强调一种“生成中的道德责任感”,这种观点与现代德性伦理学(virtue ethics)不谋而合。
当然,并非所有人都埋单。朱熹在后来对张载的“气本论”进行了改造,强调“理”高于“气”,造成张载在理学正统中长期被边缘化。明末清初的王夫之则批评张载太过重视气之流行,不够着眼于人性自觉的光辉。近现代以来,一些新儒家如牟宗三、唐君毅,则重新发掘张载在心物合一、宇宙生命感方面的潜能,视他为超越主客二分的东方典范。
细读来,张载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,也许不是一套完整无瑕的体系,而是一种哲学气质:一种不逃避尘世、不鄙夷物质、不抽离人群的坚定信仰;一种相信宇宙本身是可以亲近、可以体恤的微妙感知。他让我们在面临虚无与犬儒时,依然可以选择温柔而激昂地走进世界,把宇宙与人心当成一场深情的呼吸。
张载,也许是最温柔也最磅礴的哲学之子。虽然他的名字在今天不如孔孟响亮,但在夜晚仰望星空时,在疾风中立定身躯时,如果你隐隐觉察到一种无声的召唤:去理解世界,去关怀生命,去以重力和爱意立身于天地之间,那么,张载早已在你心中醒来。
Zěn Mébān (怎么办) – Philosophy Dep. of the Moonmoth Monestariu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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