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无之间:拉里·劳丹与科学进步的悖论
在人类追寻真理的漫长道路上,多数人趋向名声显赫的哲学家:康德、维特根斯坦、海德格尔,或波普尔。但也有些思想者,他们的名字淹没在时代的喧嚣中,却留下了不可忽视的思想遗产。拉里·劳丹(Larry Laudan)便是其中一位。他的哲学既非传统的实证主义,也非后现代的全然解构,而是一种介于科学理性与怀疑之间的精妙辩证。这种思想之光,时而温柔,时而锋利,照见了我们理解科学、知识与进步的问题核心。
在本文中,我们将穿越拉里·劳丹的思想之林,探索他提出的“研究传统”、“进步标准”与“科学合理性”等概念,并分析其在现代哲学语境下的回响与回应。
拉里·劳丹生于1941年,一个战后美国知识文化迅速扩张的时代。他起初在物理领域求学,后来转向科学哲学,并在1970年代至1990年代间成为该领域中的重要人物。他的代表作《科学与价值》(Science and Values)和《科学的进步》(Progress and Its Problems)探讨的不只是科学哲学中的技术性问题,而是深挖其背后价值、方法与目标的张力。
在科学哲学领域,托马斯·库恩(Thomas Kuhn)的“范式革命”理论一度成为主流,强调科学发展的非连续性。而波普尔则主张“证伪主义”,试图以逻辑为科学划界。然而,拉里·劳丹不满足于二者,他指出:如果我们不能回答“一个理论是否优于另一个?”、“一个研究传统是否在进步?”那么我们对科学的理解就是残缺的。他提出,一个科学理论并不只是孤立存在的,它总是处在一个更大的“研究传统”中。而判断某个研究传统是否优越,不依赖于“真理”这个暧昧不清的目标,而应看它能否“解决问题”。
这个标准听起来简单却极具深意。所谓技术性问题(problem-solving effectiveness),便是衡量一个理论或研究传统解决了多少实质性的问题,又引发了多少新问题。这其实是一种实用主义与历史主义的结合,既尊重科学史中的实际运作,又不抛弃评价标准。在这个意义上,科学进步不再是朝着某种终极真实迈进的线性过程,而是一种复杂、多元的演化过程。这样的观点颇有道家“无为而治”的影子,不去执着于抽象的终极,而看重现实中的应对与变化。
劳丹对“认识论悲观论证”(epistemic pessimistic meta-induction)的回应也令人印象深刻。这个悲观论调指出:历史上许多被广泛接受的理论后来都被否定了,因此我们现在信仰的理论也大概率是错误的。劳丹回应说,这种论证忽略了科学的“问题解决能力”的增长。就像中医可能没弄清楚“病根”但多少有点药效,某些理论可能在认识本质上是错的,但它们在解决具体问题上的效能是真实的,进而推动了科学的演进。
这一观点在当代科学争议中尤显重要。我们身处数据爆炸、AI泛滥,连“什么是知识”本身都悬而未决的时代。许多学者试图以系统论、网络哲学、分布式本体论等方式重构科学观,然而劳丹的视角提供了一条“中间道路”:既不过于离地地追求“真理”,也不全然陷入后现代的相对主义泥潭。他给我们提供的是一种“温和的不确定性”,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上看重努力过程中的实际收益。
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劳丹的理论没有争议。不少批评声音也应作为我们理解他的钥匙。
例如,保罗·费耶阿本德(Paul Feyerabend)批评拉里·劳丹“太理性、高度技术化”,没能注意到科学实践中非理性因素如政治、文化、信仰等的作用。而库恩派的学者可能觉得劳丹试图将“进步”标准化,有牴触范式间不可通约性的论点。甚至有女权主义科学哲学家指出,劳丹虽然强调“科学中的价值”,但过于简化了其中的社会权力关系。
这确实是劳丹理论的局限部分。他的“解决问题”标准虽然带来了某种实用的评价体系,但解释不了理论选择中的“非理性偏好”、社会背景与知识权力结构等因素。在晚期著作中,劳丹试图引入“伦理化的科学”概念,但始终没有完全脱离其“能力主义”(problem-solving capacity)的分析结构。
不过,这些批评反而也凸显了一个事实:劳丹的思想是开放而多维的。他不像很多哲学家那样创造一个封闭体系,而是试图搭建一个话语平台,让实证主义、历史主义、相对主义、实用主义能在某种互相张望中相持。
说到底,拉里·劳丹的思想就像一次夜谈,不是非得给你一个明确答案,而是让我们在知识长河的流变中,留下一次深呼吸。他的“温和合理主义”是一种难得的思想姿态,不求建立乌托邦式的科学殿堂,而关注在泥泞中我们如何前行。他提醒我们:科学不是神话,它因人、因错、因文化而生,也正因如此,它才活着、流动、值得信仰。
在一个真假莫辨、答案泛滥的年代,只有如此深沉的怀疑,才构成坦诚的信仰。
Zěn Mébān (怎么办) – Philosophy Dep. of the Moonmoth Monestarium
研究传统, 可错性, 科学合理性, 科学进步, 博弈理性, 认识论, 哲学审慎